愛滋病,曾在八、九十年代引起全球恐慌,至今我們對疾病的偏見仍根深柢固。性接觸是愛滋病其中一個主要途徑,加上男男性接觸社群感染率較高,則築構 成「基佬生愛滋死」既難聽又充滿歧視的失實關連。近年,香港感染愛滋病的異性戀人數已有一定比例,不過,定期於報章上公布的感染數字中,男男性接觸者仍是 點題重點。

研究工作從來與日常生活關係密切,性別研究關注的課題更非等閒玩笑紙上談兵。越是邊緣,越能刺穿看似安逸生活裡的種種問題;而邊緣的邊緣,小眾的小眾,更能提醒所有爭取平權與公義的有識之士,反省個人位置與堅守的原則。

我們如何釐清種種對愛滋病的誤解,破除種種對性及情愛的禁忌,真正做到消取歧視?12月1日為「世界愛滋病日」,不是請個明星大使辦幾個活動就能度 過的日子。「他」與「情人」是對中、港跨境男同性伴侶,一方不幸感染愛滋,生活從此巨變,並處處碰壁。我們不能健忘,疾病與歧視,沒完沒了隨時發生於每一 個人身上,更不能漠視社會忽略他們的事實。

愛滋病其實不遠

情人又得病了,他下班後北上深圳探望情人。一桌子大包小包藥物,還有醫院發的病歷。醫生字體潦草,總看不明的中文教他更不信任中國大陸這個地方。情 人乾咳不止,數月來消瘦不少,他巴不得把情人送到香港就診。異地戀只能如此,即使只相隔一河;女男情愛還可配上中港跨境婚姻之名,同性相吸的,就只能如 此。

近半年來受病痛煎熬,一停針藥問題又重來。情人曾懷疑自己是否得了愛滋病(AIDS,大陸譯作艾滋病)。他沒想過,他從來都沒想過這個病;經情人一 提,才記起,愛滋病一直被人誤認為是男同性戀者專有的絕症。同時,他很想反問情人為甚麼有此猜測,情人過去做了些甚麼,但又不敢去問。再三檢查後,醫生說 那是肝病,情人因而失笑。不過,其身體並沒好轉,進進出出醫院再半年,花掉他數萬元的醫藥費。兩人關係緊張了,經濟也緊張了,病是個無底深潭。情人在盛夏 正好的時候,忽爾傳來信息:「確診了,是艾滋病。」

愛滋病三字拖沉了心神,卻沒有戲劇化的要生要死,畢竟病已與情人常在。而傷,卻如漣漪般慢慢張開,慢慢張開。他倆始終沒正式討論得病來由,一來不知 如何說起,二來眼前與將來的問題似乎更為急迫。情人現在的免疫能力幾近消失,門戶大開不等如吸兩口病菌就能死去。身體這回事實在奇妙,亦太折磨人。

情人開始服用抗愛滋病藥物。國家現在規定,愛滋病人可免費接受抗愛藥物治療,惟病者因缺乏免疫力而出現的種種疾病,其診治及藥費一概由病者自付。那 是國家對人民的關懷,亦玩弄病者與家屬。情人必須服用藥物控制病情,不然身體一垮,隨時喪命,他亦不得不自掏腰包應付沉重的醫藥費。那就是中國社會的現 況。

血漿經濟與遊醫禍患

筆者尚記得大概2003年曾獨遊北京,公車站與地鐵內均有愛滋病檢查及防預的宣傳,深入胡同的師奶殺手國家一級演員濮存昕持重可靠地告訴你健康的重要。滿以為大陸比香港走得前,誰不知九十年代「血漿經濟」的悲情歷史,筆者當時並不知曉,更想不到延禍至今。

醫學是門專業,講求嚴謹與衛生。我們在城市生而老死的人很難想像農村生活,更無法理解鄰里忽然買來針頭與膠管,旋即變成抽取血漿的「血頭」。血,越 賣會越旺,國家曾如此告訴人民。因為貧窮,我們擁有的資本只有軀殼,那就出賣我們的勞力、出賣我們的臭皮囊,為的是改善生活,或為家人治病。同樣因為貧窮 想多賺幾塊錢,血頭採血時使用的棉花、針頭或管道,施於多人身上,且缺乏正確消毒程序,如同吸毒者共用針筒。而賣血採血的情況十分普遍,不限於著名的河南 省。

更匪夷所思的是,國家醫院或診所裡的遊醫現象。揭發因賣血而大規模爆發愛滋病疫情的「民間防愛第一人」高耀潔醫生告訴我們,完全沒受過訓練的遊醫, 行賄醫院掛牌執業,胡亂告訴身體健康的求診者患上種種性病。求診者出於羞怯,往往啞忍支付高昂醫療費,得到的其實是營養素,甚至假藥。遊醫得騙得像樣,抽 血檢驗的門面工夫當然做足,因而成為愛滋病傳染的另一主要途徑;諷刺的是,部分遊醫在「治理」過程中,感染HIV病毒,共禍及全家。

全球醫生經過近三十年的研究與調查,發現愛滋病的傳播途徑主要為血液、性與母嬰傳染。北美最初發現愛滋病在男同性戀社群爆發,確認性接觸為主要傳播 途徑;然而,亞洲流行的HIV病毒與北美的不同,其經由性接觸傳染的機會率不及北美。因而,高耀潔醫生的考查發現,曾有一名十六歲女子因賣血感染愛滋病, 十八歲結婚並生下五名孩子,其夫及當中四名孩子,均沒有感染HIV病毒。而血傳播,感染率則近乎百份百。

這段血漿經濟歷史充滿悲情,卻仍續演於當下。醫生推斷,情人感染病毒約三年。病毒初進入身體,除三兩天發燒外,至發病前都不會有任何徵狀,患者根本 無從判斷。回想三、四年前,情人曾因意外接受輸血,當年提供治療的醫院當然不會承認任何責任,追討或上訪都是徒勞。更教人擔憂的是,在這三年期間,情人曾 賣血賺錢以解一時之須。即是說,血庫或已繼續受到污染,更多因貧窮而賣血的人及接受輸血的病人,或已感染HIV病毒。可是,一個小小的病害者,連自己的生 命都已不能掌控,社會持續不止的傳染病問題,情人又能做些甚麼?

別開心得太早

他,會否已被傳染?危機已落到頭上,他卻不真切感到。未知與茫然蓋過一切危機感,他只渴望早點知道結果。腦中閃過的,是一堆由「愛滋」二字命名的志 願團體,及能否即時知道結果的快速測試。志願團體職員卻在電話裡說:「這兩天我們都沒有測試服務,最快要到下星期。」他,更為迷茫。撥通政府專為男男性接 觸者而設的測試熱線,護士只問及基本個人情愛關係,不記名,不紀錄身份證號碼,一切能識別個人身份的資料均不用披露。他,僅獲一個預約編號。當護士知道他 的情人已確診及發病,便裝著不著緊的語氣翻開另一份文件問及更多的資料,並在掛線前再三鄭重地請他重覆編號及預約檢查時間,確保無誤。

1995年,麗晶居民大力反對興建治療愛滋病及性病的九龍灣健康中心,至99年綜合服務啟用事件尚未完全平息,立法會與平機會同須介入。他站在健康 中心門前,鄰近居民生活如常,人們似乎放下了歧視。檢查愛滋病抗體服務的房間只有編號沒有名稱,乍看不像檢查的地方。他在大堂徘徊了一陣子,東張西望猜測 這門應是他要去的地方,試按護士的指示,按鈴、等候,然後進入。由始至終,都沒人問及他的名字或身份證號碼,保護私隱工夫做得相當細緻。然而,越是保密, 越令人想到對同性性接觸與愛滋病的忌諱。如真的接受同志,接受愛滋病,醫院又何須另闢門戶另覓途徑,半地下式提供服務?每次重看1987年救護人員穿著全 套保護衣物護送愛滋病人的圖片時,筆者實在笑不出來。八、九十年代的無知與恐慌,其實蹤影尚存。

快速測試如同替糖尿病患者檢查血糖,護士相當專業,氣氛因而輕鬆。了解伴侶數目、安全性行為習慣及同性性活動行為等必要填寫的資料後,護士好奇問道 他與情人的關係,卻不知道賣血活動仍然頻繁。一邊聽著他們的故事一邊收拾工具用品,護士哽咽了,並輕觸他的手說:「你們始終有感情基礎,幫我祝福他。」十 分鐘過後,計時器響了。護士比他更焦急地查看結果,「其實未夠鐘時我已看過一次,沒事!你沒事!」而他,很平靜地回道:「我在圖書館或網上,找不到關於治 療愛滋病的資料,你們有沒有?」

歧視恐懼到處一樣

情人必須返回戶籍地才能接受治療,終有理由不用外出打工,亦不會因年過廿八仍未婚生子而遭人閒話。腹瀉、長期低燒、體弱無力,及藥物的副作用引致的 暈眩噁心,情人已在老家近一年足不出戶,家人仍不知實情。情人不想家人傷心,更重要的是不可洩露丁點風聲,否則,村裡的人會趕他們走,一家老幼無家可歸。 鎮裡的小診所,得悉其病情後,已拒絕給予任何治療;因看病而認識有說有笑的醫護,對情人的態度亦完全改變。病情嚴重的話,情人得一個人頂硬上遠赴全國兩間 專治愛滋病醫院救助,武漢大學中南醫院或北京四環外新地壇醫院。

情人說北京地壇醫院裡盡是這類病人,年輕的、老邁的、夫婦一同入住的都有。各人得病原因各異,身體狀況是否適合接受治療及藥物對病情的作用,都是未 知之數。如果,看到垂死病者的圖片已難以釋懷,情人則說看到實情會更難受過。情人隔壁來了個廿五歲的小伙子,身體太弱不能用藥。情人眼巴巴看著那年輕人骨 瘦嶙峋,體虛氣弱,終日動彈不得,長滿沒有免疫力才滋生的卡波西肉瘤,瞪著的眼神充滿痛楚與恐懼,最終被折磨至死。

香港情況較好,卻不能太樂觀。九十年代初,有血友病學童被學校開除學籍、殯儀館拒絕為愛滋病死亡者提供服務,更曾爆出私院拒絕接受愛滋病人。時至今 日,雖沒人敢公然做出歧視行為,但HIV仍是男同志社群的毒咒,同檯食飯蚊叮蟲咬會否傳染愛滋病亦不是人人懂答。香港紅十字會為保障血漿供應安全,會問及 捐血者的工作性質、身體病患、用藥習慣,以至洗牙及外遊紀錄,被視為高危行為的男男性接觸當是焦點。「如捐血者的性伴侶可能患上愛滋病,亦需被永久豁免捐 血。」他很早就知道,捐血與自己無關。「豁免」即「拒絕」,愛滋病已是忌諱,加上男男情愛的難以張口,他們何以潔淨,何以洗褪污名?

清貧多好

情人服用抗愛藥物後出現種種副作用,最終轉用第二代藥物。身體得重新適應,又臥牀暈眩大半個月。香港衛生署衛生防護中心印製的藥物簡介,盡是無法理 解的英文藥物,及大同小異的副作用及注意事項,更難以對應大陸醫院開的藥單。他始終不知情人正在服用的是甚麼。報章偶爾報道某國研發嶄新藥物,開下空頭支 票。情人說:「新藥肯定昂貴,我們沒可能受惠。國家給我們免費的,都是國產、舊一點的藥;到沒作用了,才考慮轉換新的。」對於將來,他們只能樂觀。醫生 說,如果身體狀況良好,病患者只較一般人短十至十五年命。可是,服用現時國內抗愛藥的病人,才不過十數年,成效未明。

長期對抗病患,無論有多少物業,多少份保險,最終都會面臨破產。生活於消費主義泛濫的社會,買件千多元的便服吃頓數百元的自助餐平常得很,但這會否 是種浪費?智能電話平板電腦推陳出新,舊款功能尚好的頓成廢物在家塵封,追隨炒賣卻大有人在。男同志不一定中產無憂樂於花費享受,Pink Money更非必然。即使收入豐碩,也不一定要浪費;省儉清貧,是種生活態度。我們要好好記住貧乏拮据的滋味,儘管早已不愁衣食。

異地情緣不是錯愛,同性戀不是罪,愛滋病更不是天譴。同性情愛總與傷痛共存,那是不幸而非宿命。我們能否將心比己,體察這種切膚之痛?我們的社會能 否不只向物質與金錢低頭,在經濟急速發展的當兒,關顧一下人民的生活與感受?情人近日又開始低燒拉肚子,打了點滴吃了點藥,不過仍堅持短暫散步,鍛鍊身體 重建免疫能力。為的,是適應這個我們熟悉的世界。

(筆者按:本文是為12月1日「世界愛滋病日」而寫的。修身減半輕盈版刊於2011年12月10日《明報》副刊世紀版,題為〈不是錯愛 愛滋病患者相戀個案考〉。)

主要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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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高耀潔:《疫症病案一百例》。香港: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201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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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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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戴安.理察森(Diane Richardson)著、朱奕嵐譯:《婦女與愛滋病》。再版。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總會婦女事工委員會,1996。
4. 台灣愛滋行動聯盟,http://aidsactions.blogspot.com/。
5.白先勇:《樹猶如此》。再版。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2009年。

新聞來源:香港獨立媒體

http://www.inmediahk.net/%E4%B8%8D%E6%98%AF%E9%8C%AF%E6%84%9B%EF%BC%8C%E8%88%87%E6%84%9B%E6%BB%8B%E7%97%85%E6%82%A3%E8%80%85%E7%9B%B8%E6%88%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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